今日清晨,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了朔方城南门,一前一后站在城门外的送行之人分别是求凰和一位牵着一匹剽悍骏马的瘦小老者。张麟轩站在城楼上不曾露面,始终面北背南的少年直到马车在官道上彻底失去踪影,这才转过身来,明知看不见地向南远眺。
求凰登上城楼将一只玉镯交给张麟轩,少年看见此物后不禁有些出神,片刻后,面容勉强道:“既然说好了就此相忘,那么自然是要两清的。”
求凰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可是真的放下了?”
张麟轩突然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若说放下了,但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却仍在心头,若说没放下,可少年其实真的不怪她了。就如顾南城所言,既知她本心,有何必自困。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无奈,对于张麟轩来说又何须他人多费唇舌。当年之事,在自己知晓其中内幕之时便早就应该放下,之所以一直拖到今日,无非是心中尚有一问。
若是重来一次,你可还会杀我?
女子昨日的泣不成声,其实就已然是在回答少年心中疑问了。若是再来一次,女子的所作所为,必然不会在让彼此之间如此进退两难。那一刀,抹了自己的脖颈就是,哪里还会如此纠结。
被张麟轩从地牢中带出来的女子,由于在地牢内哭得极为伤心,之后便直接昏了过去,但当张麟轩把她带进芳槐柳序时,她便醒了,此后一夜未眠。听着张麟轩与求凰在门外的亲昵言语,她竟然有些恨意,她不知道自己对待张麟轩如今是怎样的情感,是姐姐,还是其它?女子不愿去深究,就这样糊里糊涂,自欺欺人反而会让自己更加好受一些。
张麟轩之后不曾见她,就连今早准备送她离开的决定也是由求凰转达的。听闻消息的女子,脸上却没有太多的难过神色,而是神色呆滞地望向屋门处,问了求凰一个问题,但却是陈述的语气,他果真不愿见我。
求凰只是轻轻将手中的一封信放在女子身边,微笑着说道:“公子说,离开北境之后再看。”
离开朔方城后,女子便撕开了信封,洁白的宣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此番离别,便无再见,陈年旧事,还望放下。
此刻南行路上的马车内,女子将头埋在双臂之间,肩膀微微颤抖。
女子忽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旁,以手掌轻轻拭干泪水之后,笑容灿烂道:“对不起。”
至始至终还是欠他一句抱歉。
只是这辈子恐怕再也无法当面说了。昔日的美好光阴皆是梦幻泡影,此刻,一一散去。
城楼之上,张麟轩拉住求凰的手,轻声道:“昨日之美好,张麟轩或许永远都放不下。但来日之美好,张麟轩希望同求凰一起分享,两个人一起记着。”
求凰的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脸颊,神色有些许古怪,当少年说完后,求凰忍不住笑道:“李子呢,惊鸿楼的宋姑娘呢?我怎么感觉来日的美好,要好些人一起记着呢。”
张麟轩脸不红心不跳,微微扬起头,作出一副神色认真的模样,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郑重其事道:“既然夫人发话了,那做相公的自然要遵守,来日之美好,你我四人那就一起记得。”
求凰抽出那只被张麟轩攥着的手,然后两只手放在胸前做出一副磨拳擦掌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劝某些人说话之前最好先过过脑子。”
张麟轩本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原则,迅速地握住求凰的双手,然后一脸谄媚模样地笑道:“听说南山城一个月之后有一场大热闹可以看,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可好?”
求凰白了少年一眼,道:“讨好我?”
“这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麟轩咧嘴一笑。
“就你歪理多。”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城楼,自然是求凰在前,张麟轩在后了。下了城楼后,张麟轩示意求凰先走,自己有些事要跟那个老人家聊聊。求凰点点头,默默离去。
张麟轩靠在城墙根上,瘦小的老者牵马站在少年对面,老者的一脸的鄙夷神色。
“芈老爷子,咱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又不是那花容月貌的妙龄少女,您老盯着,小子心里可瘆得慌。”张麟轩玩笑道。
“臭小子,你有话就直说。”老者沉声道。
“那小子可就问了。我长姐今早启程去往赊月城,可是为狐族灭族一事?”
“是。”
“这匹马,一向是长姐的心爱之物,这次为何没有一并带去。”
“郡主说马留给你,至于为什么,你自己想。”
张麟轩顿时有些无奈,长姐留下这马只有一种可能,提醒自己南下。毕竟南山城一月之后便要举行那场辩论,自己作为王府公子难免要去走一遭。
一月后的事暂不去想,张麟轩接着又问道:“老爷子,在王府养了这么多年马,感觉如何啊?”
“日子安稳,还算不错。”
“那为何今日偏偏要如此行事,可是在王府的安稳日子过够了?”张麟轩笑容古怪。
“七公子,这是在仗势欺人吗?”
“为了一个女子,不惜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跟芈辰的关系而已。您也姓芈,难不成是她的家中长辈?”
“不是。”
“当真不是?”
“老夫从不说假话。”
“那我让人在官道上截杀她,您是不是就管不着了?”张麟轩眼神冷冽道。
“你!你不是答应放了她吗?!”
“我是答应放了她,并且我也做到了,至于她一路上能不能平安顺遂,这一点我管不着吧?”张麟轩淡淡地说道。
老者泊然大怒,一把揪住张麟轩的衣领,眼神中的杀意竟是不在隐藏,沉声道:“你小子到底要干什么?!”
“就算您此刻杀了我,然后一路护着她平安回到家乡,但您可想过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吗?您既然在意她,不忍心让她跟您满世界逃亡吧。”
老者冷笑道:“你如何确定到时王府能找到我?”
张麟轩随口笑道:“小子还是有几位神通广大的师父和先生的,所以如何找到您一事就不牢您老人家费心了。”
“你在威胁我?”
张麟轩突然按住老者那支扯着自己衣领的手掌,眼神冷冽地说道:“是,又如何。老爷子,咱们还是废话少说吧,时间耽搁久了,万一我改变主意,那么芈辰可就真的有可能没办法活着走出北境了。”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很简单,一句承诺而已。”
“一句承诺?”
“您和董老爷子这种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向来格外重视誓言,所以从您这要什么都不如一句承诺来的合适。”
老者忽然皱眉道:“那老家伙都跟你说了什么!”
“别激动,说得其实不多,剩下的翻翻书,再认真地去想一想,一些老黄历上的故事其实并不难猜。野兽争食,难免伤及无辜,关于您的事,您不用说,小子我也懒得问,我要的无非就是在‘它’来临的时候,您给我护住一个人。”
“谁?”
“王府后院竹楼的那个小姑娘。”
“韩先生的那个女徒弟?”
“没错。”
“小子,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必须跟我保证,你跟芈辰的事从今天起,就此作罢,日后再不可追究。我们重视誓言承诺,不单单是我们对他人,他人对我们的也一样。”
“麟轩明白。”张麟轩笑道。
“臭小子,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它’的呢,你父王断然不会说,你师父韩黎身为儒家门生,自然要处处守着规矩礼仪,所以他也不会说,难不成你回到北境之后,还与那琳琅书院的山主有书信往来,是他与你说的?”
张麟轩摇摇头,笑道:“老爷子,这您就不用管了,你我之间,我放过芈辰,你护住李子,彼此两清。”
瘦小老者点点头,将马留在原地,自己双手负后就此离开。
老者走后,张欣楠忽然出现,盯着张麟轩笑问道:“劳力容易,劳心难,最难的是既要劳力又要劳心,你这般着拗心性与那老家伙谈交易,真是难为你了,可是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让厨子护住了求凰那丫头,如今又威逼利诱让养马的入局护住那个穿白衣的小姑娘,那么最后到底谁来护着你呢?”
张麟轩无赖道:“这不是还有师父您呢吗。”
张欣楠笑眯眯道:“我为啥要护着你呢,修行路上,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之后的生死可是要自己负责的。”
“不是还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吗,当爹的总不能看着儿子遭罪吧。”
“我倒是乐意之至。”
张麟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出了事要怪就怪自己学艺不精,反正不能怪师父教的不好,不过当徒弟的若是给您丢了脸,你可不能怪我。”
“哎呀,臭小子阴阳怪气的。”
“徒弟不敢。”
“怕死,就赶紧给我好好练剑。”
张麟轩趁着张欣楠不注意偷偷做了个鬼脸,没好气道:“知道了,知道了。”
张麟轩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师父,到时候您呢,是提前离开北境,还是有办法自保?”
“套我话?”
“您看您这就有点伤徒弟的心了,关心您还不成吗。”
“臭小子,算你还有点良心,你放心,为师我自有办法自保。”张欣楠忽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臭小子,有些事,既然让你发现了,那我也就干脆借此跟你说点能说,免得你到时候手忙脚乱。朔方城很特别,它是你们北境最新的一座城,那个‘它’既然选择在此,那他们之间必然会有所联系,所以没事都在城内逛逛,至于收获多少看你的造化,但是姓陆的哪里记得少去。城外的哪座观音庙没事的时候就去逛逛,你放心,刺杀这种事不会再有了。”
张麟轩笑道:“师父,您说的差不多了,若是说的再多恐给您惹上麻烦。”
“臭小子,到时候千万别死了,你的修行,我能救一次就能救第二次,但命没了,我可救不了。”
“知道了师父。”
最近朔方城的上空总是阴沉沉的,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来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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